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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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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診

淑景殿裏亂成了一鍋粥。

聞言長公主要遠嫁和親,宮娥太監誰不擔憂懼怕。

繡枝焦急,“殿下,您方才何必要硬懟皇上呢,您是皇妹,去撒個嬌兒,說幾句軟和話,事情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。”

長樂搖頭,“不會的,君口禦言,出口無悔,但凡有轉圜之處,宇文汲都不會憑白來這兒。”

“那怎麽辦,”綴玉急道,“不若我們去找找殷將軍。”

“如晦哥哥走了已有半月,山長水遠,我們去哪裏尋他。”

“不是還有緹營衛嗎,他們緹營衛眼線遍布全國,傳個信兒應該不難。”

哪知繡枝也在搖頭,她低聲道:“如今鎖住我們的正是緹營衛的人,內裏是不是變天,都不好說呀。”

這也正是長樂擔憂之處,她默默攥緊了手中的帕子,殷恪還好嗎?一路奔波北上不會遭遇什麽危險吧?

緹營衛裏也亂成一鍋粥。正月初一中午,兩儀殿忽然傳來口諭,說這兩日,宮中內裏內外來的人多,護衛格外馬虎不得,要增派兩隊人馬去巡邏。

整個緹營衛都是皇帝一人的,高恩世有什麽理由拒絕?

他第一時間拉回了正準備回家休沐的侍衛,調集齊了人馬,正準備列隊去往太極宮,兩儀殿的想法又變了。

不用緹營衛的人,皇帝下令,直接從守城的金吾衛調人,緹營衛做好配合即好。

緹營衛上下一片狐疑,這是什麽意思?自來是緹營衛守宮,金吾衛守城,兩衛井水不犯河水,勉強算和氣,何以要在這新年伊始,突然犯了兩衛的禁忌。

要知道,承朝立國至今,太極宮,可一直是緹營衛的地盤。

高恩世亦是心緒覆雜,忍不住在心中反覆琢磨,皇帝陛下究竟是何意?難道是先前借孫常遇一案,廢除蔭官入緹營衛舊例,引來了世家的不滿,聯合金吾衛來奪權?如此布置,是有什麽後招等著緹營衛?他不是老大殷恪,有著七竅玲瓏心,走一步看十步,慣會拿捏人心“揣摩上意”。現在的他,委實有些糊塗。

他想起殷恪臨走前,對他的提點——“朝局暗流湧動,緹營衛裏也不太平,雲波詭譎之際,是抓出潛藏暗鬼的好時機。”

他面不改色,狠狠灌了一口茶湯,又重重擱在案幾上,肅聲環視一眾宮衛道,“慌什麽?咱們緹營衛,從來都是惟陛下之命是從,刀山也罷,火海也罷,叫你去你就得去,沒的討價還價。眼下不過是同金吾衛協作,共同護衛皇城的安全,又不是卸了你們的差事,怎的一個個像霜打了的茄子?況且陛下既如此安排,定有陛下的聖意,照辦就是,如此義憤填膺,擎等著老大回來,治你們一頓板子才安分?”

一通發作,眾人再不敢多生枝節。

其實,郁郁不平又豈是緹營衛一系?撥了金吾衛來守宮殿,歡喜的是得皇帝信任和青眼的金吾衛上將軍,不平的是下等兵士。誰願意,在數九寒天,合家團圓之際,守這冷冰冰的宮城,過著仰貴人鼻息的生活呢。

不同於整日和權貴打交道的緹營衛“狡猾”和“靈活”,金吾衛下層衛士,天天與販夫走卒為伍,性子普遍莽些。

“啖狗屎,這大冷天,改頭換面,穿著緹營衛的制甲,在這夾道裏吹冷風,怎的,嫌咱們金吾衛拿不出手啊。”

“行了,你少說兩句,這兒離緹營衛的本營可不遠,不知他們是最喜向陛下告狀的?”

一撥人忿忿然散開,一個醫正模樣的人背著藥箱,垂首走來。

“什麽人——”一柄腰刀橫擋前路,金吾衛寒聲道。

慣於出入各宮的醫正何時遭遇此般嚴厲盤查?來人不禁有些慌張,拱手抱拳解釋:“諸位郎官們辛苦,鄙人是太醫署的醫正王清仁,公主殿下病了,陛下派臣來問診。”

長樂公主確實病了,醫帖還是金吾衛親自送出的。

為首的兵士斜眼打量了醫正一番,揮揮手,不甚耐煩道:“搜個身,無恙,再放進去。”

醫正顯然被這陣仗愕住了,他無奈地擡起雙臂,任兵士上上下下搜排了個遍。

待被允許進殿,已是半柱香之後,王清仁低眉順目,躬身一一向金吾衛問安,方輕輕扛起藥箱,隨著宮人的腳步,跨過殿門,往正殿走去。

回廊重重,庭院寂寂,像是隱於深山的古剎寶寺,哪裏還有半分人間富貴地的繁華熱鬧。

白鸚鵡雪將軍耷拉著腦袋在鳥架上打瞌睡,快要跌落之際,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穩穩接住,鉛雲散去,澄黃的夕陽,正巧偏過檐角,直直映在來人的臉上,原本隱沒在高高官帽下的臉,被襯得面容清晰,這哪裏是什麽醫正王清仁,明明是紅香閣一別後,有三月未現的溯齊。

門外灑掃的綴玉,不識溯齊,下意識要驚呼,卻被聞聽腳步聲,在繡枝攙扶下及時趕來的長樂擡手止住。

“丫頭,怎的三月未見,瘦成了這般模樣,聽說你在絕食鬧抗議,和親這麽大的事情,你那‘小情郎’不管你了?”還是那個快人快語、“陰陽怪氣”的溯齊。

“小情郎”自然是被溯齊誤會重重的殷恪。

長樂苦笑,“溯大人莫要看我笑話了,我如今還不夠慘嗎?”

是挺慘的,兄妹不歡而散後,宇文汲一怒撤走淑景殿大半的宮女內侍,只餘貼身服侍的繡枝綴玉,和一個幹粗事力氣活的小黃門。

溯齊聳肩攤手,有些無奈,“臣不是提了個折衷拖延的法子嗎,殿下不答應。”

“終究不是長久之計。”長樂久站不住,扶著椅子坐下。

順了順氣道,“我不能這麽自私,為了我的幸福,犧牲其他女子的幸福。”

溯齊的法子簡單粗暴,但卻有效。

即由公主本人出面表示一心向道,自請離皇宇,入道觀,從此不問紅塵事。

並不是無稽之談,當年,明宗皇帝的滎陽公主,就是用這招,躲過了土谷渾的求親,在宮中修了座滎陽觀,吃齋茹素,五年後,安安穩穩嫁給了英國公的二子,順遂平安度過一生。

溯齊以前在羽林軍時,同當時太醫令之女南真師太甚有些交情,南真師太又極喜長樂,只要公主首肯,他出面同南真師太說一聲,事兒就結了。

可長樂思慮多一重,滎陽公主入道一事能成,是有個疼她如珠如寶的父親。她呢?且不說宇文汲一心想讓她和親,不會輕易善罷甘休。退一步說,就算是迫於朝野上下的壓力,答應了她的請求,那誰又會被送出去和親呢?

不是即將出嫁的新昌公主,如此,只能是適齡的宗室女。

誰不是父骨母血養大,誰希望鳳冠霞帔一披遠走天涯,從此父母兄弟天各一方?

“己所不欲勿施於人,我懂女子的不幸,能救一個是一個。”

溯齊不解,“所以,你就要犧牲自己個兒去和親?莫說你父皇母後在天有靈會看不過去,我一個外人也看不下去。”

堂堂嫡長公主送去番邦蠻夷之地和親,是承朝莫大的恥辱,浴血奮戰的將士會心寒,奉養皇室的百姓會失望,恐怕只有長樂那位糊塗的哥哥一人,會沾沾自喜自己的獨斷朝綱。

這位平庸的皇帝啊,生平最在意之事,就是自己的權威,是否會被絕對服從。

“不,我也不願意,我不是在鬧絕食嘛。”

這又是為了什麽,溯齊越發費解。

“和親不是長久之際,停戰止戈,只會讓丹厥掙得休養生息的機會,一旦再次壯大,可就不是一年半載可以消停的了。”

“所以?”

“朝堂之上,不是一邊倒的求和。相反,反是主戰派占多數,如今,之所以偃旗息鼓按兵不動,只是因為新君上位,政局不穩,誰也不敢當這第一人,出頭請戰,得一個攬軍權之嫌。”

“既如此,我願意給大家創造一個由頭,一個請戰的緣由。”一字一句說得篤定,顯然是長樂深思熟慮的決定。

她接著說道:“按宇文汲的話說,我是在民間軍中頗有佳譽的皇室成員,這個名聲用得好,也是一個籌碼,譬如說我在和親途中遭遇意外,是不是有可能導致群情激憤,士氣大振呢?”

溯齊慣帶的游戲人間的面具,此刻多了道裂痕,他語帶不忍,“丫頭,這是著險棋啊,苦肉計也該有個限度,你有沒有想過,你萬一失敗了呢,你萬一倒在和親的路上回不來了呢?一招不慎,滿盤皆輸不說,你甚至會背上一個自私自利,自裁謝世,不顧家國的千古罵名。”

繡枝不忍,出言阻止:“大人——”

溯齊擺手制止,“我是個直腸子,說話不中聽,但樁樁件件,皆是經驗之談。你們有這工夫勸我,還不若多勸勸你家主子!”

誰知,繡枝垂淚道:“大人怕是不了解我們主兒,她下了決心的事,是誰都無法勸阻的。”

他蹙眉,轉身望向長樂,“你老實同我說,這事,是不是那緹帥的主意?”

洞察人心,玩弄權術,慣是殷恪的拿手好戲。

長樂搖頭,“不,他不知道。”

“為何不同他商量商量?他對你的事,應是盡心的。”

“正因為如此,才不能告訴他。關心則亂。”

戲要做全套,殷恪前腳剛走,後腳緹營衛守宮之人,就來了個大換血,這難保說宇文汲沒有在懷疑他的忠心。

她不欲再把殷恪扯入風雲之中。莫說她此時聯系緹營衛任何一人,都會加重皇帝的懷疑,就是她安然躲過此劫,她也不能一輩子躲在殷恪的羽翼之下啊。

溯齊嘆氣道,“真是虎父無犬女,看不出來,你這丫頭,竟如此膽大!”

他仰頭望了望雕欄畫棟,一瞬間,有些恍惚,有多久沒進宮了,十四個年頭該有了,那時,還是這丫頭的父親,在那兒揮斥方遒,指點江山,現在,他又在同一個的太極宮,見到了相似的神情和篤定,這宇文家的血脈傳承,有點玄乎。

“給臣安排些事吧。”不然,他真害怕長歷皇帝跑到他的夢中,控訴他沒有照顧好宇文家的寶貝公主。

長樂聽話地點點頭,“我進出不便,這一時的傳遞消息之事,就要麻煩溯大人了。”

臨走前,溯齊再一次和長樂確認。“殿下,真不考慮隨臣出宮暫時避一避?殿下換上內侍的衣裳,立時便能跟著臣離開這個牢籠,屆時,宇文汲丟了公主,該怎麽收拾殘局,便是他的苦惱。”

長樂依舊搖頭:“不必了,我怕他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安個早逝的名頭給我,我還是很寶貴阿耶阿娘給我的公主封號的。”

夕陽西下,故作玩笑,還未滿十五歲的長公主,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睿智。

溯齊不再說什麽,默默扛起藥箱,往外走去。他越走越慢,從開始習武之人慣常的健步如飛,變成了文弱醫官的弓腰塌背。

到了殿外,他已然又恢覆了一副唯唯諾諾謙恭小心的模樣。

他抱手向金吾衛覆命,“殿下無大礙,只是脾胃失調,體虛乏力,臣回去開幾劑滋補的藥湯,輔以溫和的食材,慢慢調理即可。”

可宇文汲沒有耐心等長樂慢慢調理,別人不明就裏,他心中門清,這個金貴的妹子,哪裏是脾胃失調,她這兒明明是絕食抗議,以死相拼。

看著捏著藥案不發一語的君王,堂下候命的王清仁一頭冷汗,他平日有午後小酌的積習,酒量也不錯,今天不知怎麽的,一時貪杯,竟把自己醉暈了過去,醒來時才發現誤了問診的時辰,驚嚇之時,恰瞥見案頭端端正正抄好了長公主的脈象藥案,他不敢多問,深怕誤時之事教更多人知曉,惹來麻煩,忙忙謄抄了一遍,趕往兩儀殿覆命。

他不知為何近來皇帝對長公主之事如此關切,但知道,言多必失,是以,耷拉著腦袋,等候皇帝的吩咐。

久久之後,皇帝終於發話了。

“不用,什麽藥都不用開,今日之事作罷,就當你從沒去過淑景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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